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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自巴黎的絮语
发布时间:2011/7/29  浏览次数:842
 

离开巴黎已将年一年,五光十色的纷繁印象已日趋淡薄,当时有关艺术方面的最新讯息,也随着时光的消逝和各种交流渠道的沟通变得没有多少新鲜的价值了。编辑同志要我写点有关巴黎艺术方面的东西,我迟迟没有动笔,绘画的语言只诉诸视觉,它那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呈现依靠心灵去直接感受,任何详尽的文字描述,到头来都难免会有引起误解的危险。我带着从美术史论和从复制品得来的印象与观念去接近原作,才领会到我自己究竟曾有多少误解!而如果要我去辨明那被误解了的“真意”,却又不免有“忘言”之感了。记得童年学习国画时,总有点神秘感,觉得那是个人造的虚幻世界,因为在我们那个南方的小城,当时所见的是尚未消尽原始风味的亚热带风光,到处是长须拂地的古榕,成团成团的

簕竹,多刺的龙舌兰和毛发倒竖一样的木麻黄……。这使我认为,现实的世界应该是那个样子,直到后来我去重庆,路经广西、贵州到达四川,沿途在大山中穿行,看到峻险的高山、瀑布、悬崖和老松,才寻找到在传统国画中所植根于其间的那个现实的世界,不觉有恍然大悟之感。我想起这些往事,是因为我初到巴黎时也有类似的感觉。在国内时许多名作的复制品大都看过,所以最初见到那些原作时,一心就只想找到那些在复制品中所不能见到的微妙之处,眼中所见,都是“方法”。几天兴奋过后,在巴黎市内转过几圈,竟好似是大师们的幽灵附上了我的双眼,坐在地铁车厢里,偶一抬头,会觉得安格尔的《巴尔丁先生》就坐在面前,走在塞纳河旁,薄阳透过云层,水气笼罩着波光,到处所见,似乎都是莫内和西斯莱的景色。巴黎造成了这些大师,而这些大师又指引着我去欣赏巴黎。其实,现实世界自从这些大师们描绘过以后已经大大地改变了,蒙玛特高地能找到和当时郁特利罗所描绘的完全一样的地方已经屈指可数。然而他的作品中那特有的优雅的情调,仍然在这些大街小巷中到处漂浮,当我再回到博物馆中这些作品面前,我发现我开始获得了一种更为主动的态度,一种和作品对话的可能,吸引我的已是深藏于这些作品中那些甚为真挚的东西,这是画家在和现实接触中那发自灵魂深处的最为纯真的颂歌。至于作者所使用的是这种或那种方法,似乎已不那么重要了。

这是我进入巴黎初期轻而易举地领略到的那个经过艺术提升的平行于外观世界的真实。可是在艺术世界中还存在着另一个世界的真实,它潜在人类内心的精神深处,在杰高梅第(Giacometti)的作品面前,我几乎无动于衷,因为我多少还带着传统的东方人的审美观点去欣赏,在法国朋友的启发下我才获得一点了解,那也只是理论上的理解而已。因为我未曾研究过萨特的哲学,没有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欧洲人的心境——那种近于凄惶的孤独之感,而这却是他所以能在作品中深刻地表现出来并且在艺坛上踞有崇高位置的主要原因。欧洲近几十年来,表现主义风行,执着于探索人类的内心精神世界,把梵高推到一个极为崇高的位置。塞尚对现代艺术的影响深刻而普遍,可是梵高的影响却在欧洲有明显的声势。五十年代,英国画家培根(Bacon)画了一幅《梵高在田野》,同样的主题也出现在雕塑家扎金(Zadkine)的工作室里。这是前驱者足音的回响,也是后继者纷至沓来的喧噪。一大批一流的艺术家培根、杰高梅第、迪比菲(Dubuffet)巴塞利兹(Baselity)……等等,标榜着具象表现主义、新表现主义等分支流派,雄踞欧洲艺坛。

尽管各种流派的表现主义颁布在欧洲各个国家,但德国人却把德国表现主义看作是他们对二十世纪欧洲艺术的伟大贡献。因为它产生于世纪初的混乱思想之中,从世界末日情绪中发出的一种个人主义的革命呼喊。同时,作品的强烈而诡异的风格具有德国的思想方式,这种探求内心表达的艺术方式直追其根源,一直上溯到哥特艺术和丢勒,他们认为这是他们的民族特色。和他们相对照,法国人把印象派看作是他们对世界艺术的伟大贡献,并且把渊源上溯到罗可可艺术,特别是是弗拉哥那。去年(1987年)9月在巴黎大皇宫举行的弗拉哥那(Fragonard)的回顾展,可以看到许多小幅作品和肖像画,这些不常见的作品画得很自由,笔触潇洒而松散,冷暖对照明显,色阶丰富,和印象派画家的作品都同样具有只有在法国艺术中所特有的那种细致和敏感的气质。法国人同样地以他们的民族特点引为骄傲,这很有意思,他们都一方面在宣扬他们的艺术革命,而另方面总在维护他们的传统。

去年初,在蓬皮杜文化中心五楼的展厅里,开过一次大型画展,这是日本七十年代的现代画展,这个展览的作品都有相当精到的现代艺术技巧,就其形式来说,和四楼常年展出的西方名作非常接近,也许还可以说,是接近得有点亦步亦趋。这个展览在巴黎的反应非常冷淡,有些法国朋友就说得很不客气,用西方人的眼睛来作画未必就能挤进西方的画坛。当年浮世绘曾促使西方画坛革命,在促使了艺术观念上的转变上起了重大的作用,但西方的艺术家们并没在浮世绘上停留多久。也许正因为同样的道理,我们许多到西方来学习艺术的先辈,归国后反而一头钻进民族艺术的库藏中探求,未必是由于顽固保守的落后心态。我想,那是因为截取的花枝再好,也不如在自己的土地里多年耕耘。

居留法国的著名画家朱德群说:“他们有的我也有,我有的他们却没有。”也许这正是他和赵无极能在法国画坛的高处占有一席之地并获得国际声誉的主要原因。

置身于西方世界来比较我们之间在艺术上的差异,会发现我们真正落后的实为艺术环境,当人们进入巴黎的第一天就可以感受到艺术气氛的浓郁:法国人把视为他们的骄傲的德拉克洛亚的自画像和代表作印上最通行的一百法郎,穿过城市会发现这个文明历史并不是太悠久的国家竟会有那么保存得完好的文化遗迹。艺术博物馆和非艺术博物馆的艺术品是那样地多,街上排队现象很少,但博物馆确是例外,节假日如果要去参观奥尔塞博物馆(1986年开始开放的十九世纪艺术博物馆),非要排上个把钟头不能进场,罗浮宫不但是研究艺术的必到之地并且成为青年学生们学习历史、文化和艺术的课堂,经常有教师带领着学生到博物馆参观和讲解,也利用现代艺术馆的展品来培养他们的形象思维,发展他们的智力。人们把文化艺术知识看作必修,成为日常生活的需要,对由艺术品所装点着的城市感到自豪。我第一次去拜访巴黎圣母院是在一个积雪的清晨,因为太早,广场上空无一人,为了想欣赏整体的完美,我面对着她往后一直退到广场的尽头,这时不知从哪里兴冲冲地跑来一个留着唇髭的脸色红喷喷的胖子,直跑到我的面前向我招呼:“日安,先生,这么早就来看圣母院了,你看她的结构是多么地完美……”他不管我是否完全听懂,只管高唱他的赞歌。然后又匆匆离去,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与其说是热心于做个义务响导,毋宁说是不放过一个机会好向一个外国人来炫耀他祖国的财富。以后,我在马赛,在尼斯都有类似的相遇。在马赛龙桑宫上那座巨大的群雕下遇到的那位退休工人对我说:“你看我们这座城市多么美!我每天早晨都要在这里站上一个钟头。”法国人创造艺术,爱护艺术,又享受艺术。于是他们酷爱他们的传统,酷爱他们的国家,这点很使我感动,这种对艺术的爱好和需要是历史所积成的风尚,弥漫在广大的群众之中。所有这些,和繁多的艺术博物馆中不计其数的库藏、星罗棋布的画廊,充斥于蒙玛特高地的街头画展,汇成了一个荡漾着各种审美层次的艺术海洋,这是很有魅力的艺术环境,是蕃衍艺术的肥沃的土壤。尽管六十年代以后,法国经济衰退,商品艺术的中心已转移到美国,但因为有着深厚的社会基础,和悠久的传统,巴黎在艺术上仍然是潜在着的权威,许多重要的国际大展,都不会忽视巴黎,光是1987年巴黎就有三个国际性的大展。一个是五月份在蓬皮杜展出的当代国际知名度最高的艺术家中的二十位最近十年的作品展(从1977年到1987年),展览会冠名为《时代,风尚,风格,热爱》(取自诗人波特莱尔的诗句),一个是西班牙艺术五百年大展,取名为《从格里科到毕加索》,其实其展品包括从毕加索直到当代,还有一个规模更为巨大的是国际画廊博览会的年展,名为《FIAC》。后者显示了国际艺术创作和风向的最新讯息。

在这个艺术海洋中泅泳者是如此之多,过于挤拥的空间形成了它选择上乘的特殊规律,风格的独创成为评价作品的最高标准。一些最负盛名的当代艺术家所走的道路都执着于极端。意大利画家莫兰第,(Morandi)几十年就专画着那么几个土罐子,但是他提供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审美境界,他以最纯朴的方式造型,展示一个具有永恒之感的实体与空间,凝聚了西方绘画几百年来所探求的精髓。法国抽象派大师苏拉热(Soulages)酷爱黑色,把黑白的强烈对比扩展到作品与环境共同完成其效果,在上面提到过的那个当代国际名家最近十年作品展览中他展出的是硬质材料的作品,厚约三四十厘米,高约一米,长约六七米,刻分为方形的几段,各各刻上不同走向的线,漆上极为纯净的黑,那淋漓之感具有悲剧的意味。艺术家们都在焦心于寻求与众不同的独特风格,企图展示出一个前人所未触及的领域。青年艺术家想成为一颗令人瞩目的新星,他必须能忍耐艰苦,通常的路是要不停地设法开个人展览,一连几年重复相类的主题,坚持一种风格,以求给人以不随流俗的印象,然后不断地要显示逐步向前发展的趋向,让评论家们认识他们的气质、实力和潜能,以便取得较高的承认,这是过来人道出的经验。法国艺术家羡慕我国艺术家都有公职,用不着耽心生活问题,但是他们的艰难道路迫着他们的大量拿出作品,要不停地画,而这却是最为坚实的路。绘画,是画出来的,它只能是依靠于一笔一笔的积累,爬上那令人眩目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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