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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院墙
发布时间:2011/9/6  浏览次数:781
 
——1942年,国立艺专迁址于重庆沙坪坝盘溪龙脊山麓之

果家园,俗称黑院墙。

苏天赐

 

凡是在抗日时期就学于位于重庆的国立艺专的同学,久别重逢都有说不完的话题。黑院墙的往事是必被提起的。在那个战乱的年代,人们相处特别亲和,即使来自不同的地域,有着不同的际遇,却是同样的火热年华,怀着同样的志趣,或是水乳交融,或是磕磕碰碰,经历了半个世纪的封存,一旦细细打开,全都化作一片斑烂,透出蚕豆花的芬芳,鸭子塘水的碧涟。

如果说那黑院墙不过是我们人生旅途中的一个驿站,那我们却并非只是一些匆匆过客。近年有同学到重庆总要设法回去看看它是否依然无恙!一个过客难得有这份深情。我是一九四三年夏天第一次见到它的。当时我正从广东赶来想投考艺术学校,得到一个在中央大学读书的同乡指点,告知隔江有个国立艺专。时值暑假,招生报名尚未开始,我急于想看看它的样子,便从沙坪坝渡过过嘉陵江,走上四五里路,在公路边一座小丘上两个方柱形的校门走进去,又是走一两百米,就看到那圈蜿蜒着的院墙。它的确是黑色的,墙里透出几株高高的木兰和翠柏,还不时从里面传出若断若续的琴声。大门打开着,却不见人。走进去,在院井里边是个大厅,我想这是个礼堂,一个穿着长衫的年青人在讲台的钢琴上弹着“月光曲”,他弹得轻缓,有点迟疑。于是感到出奇的静,旁边几个门都着着,我从边门走出,沿着院墙走去,只见上边密密麻麻的许多课程,而所有的上午,通通都是素描。

我对我将要投考的学校第一印象不如我的预想,一个位于首都的高等学校似乎不应这样简陋冷清。我走出不远,回头看过去,那院墙就像一双灰黑色的臂膀,它环抱着一大堆等候着我去参与加盟的“素描”。

未曾想到此后三年,我在黑院墙的生活中所留下至今记得印最深的往事,却都与这“素描”相关联。

战时物资缺乏,那时要画油画,实在太不容易,有大部分同学直到毕业时,也只能画素描,即能画点油画,也只有少数的几种颜色,但是画素描,条件也不够好。木炭可以自己烧制。用柳枝,如果找到梨和樱桃木则更好。纸却较麻烦,开头我们用嘉乐纸,一种深黄色的土纸,其反面粗糙,可以容留木炭尘的微粒。但层次有限,只能练习画轮廓和大体明暗。要深入研究,只有找进口的木炭纸。这种纸通过老同学的渠道,是可以买到的。有法国产的‘鸡牌’,‘安格尔’和‘康生’几种,但很贵。所以都在使用方法上尽量巧用。如果使用得当,一张纸正反两面算起来可以画十次。第一次不要画得太重太黑,画完了不保留时可用竹签轻轻地打掉炭粉,再用馒头轻轻擦掉残痕。第二次还可以照样处理。但有些地方用馒头再也无法擦掉了,就用橡皮,第三次用橡皮还可以奏效,第四次用橡皮再也不行了,就用水洗,用刷子蘸肥皂细细地涮。这样之后还可以画最后一次。不过能经受得住洗涮的只有‘康生’,而‘鸡牌’是不成的。我当时买不起这些昂贵的纸,好在我从广东带来一个双座油壶,法国产的,非常精致。这是我在中学时,一位从南洋归国任教的美术老师送给我的。我用它向同学换了两张‘康生’和三张‘安格尔’。就用它们对付了我两年的学习。

上课期间,每天都有由教务处发给每人一块小馒头。这是画木炭作业所必不可少的。星期天和节假日就当然没有,但假日的安静却正是我们几个对素描着迷的同学们所求之不得的。我们总是到厨房去求大师傅给点面粉,用水一和,草纸包裹着在油灯上烤熟,这就够一天用的了。

这些物质上的欠缺,都有办法解决,而且过后谈起,都颇有意思。使人感到苦闷的,是精神上的饥渴!黑院墙地处郊区,交通不便,几乎与外界隔绝。老同学传说中当年在西湖的盛况,令我们羡念,眼下却相当寂寞。闻名的教授都没有来,燥动青年的意气,在一大堆乱纷纷的——人生的,艺术的,以至于具体学习方法上的问题,找不到适当的疏导。于是,我们入学不到半年时有那么一天,有位同学在早晨上课前在教室门口贴上一张条子,写着:“某某先生,你每天所讲的我们都能背下来了,不来也可以了!”结果,我们再也没有看到这老师了。我们同班八人,入学后都憋着劲,相当用功。可是很快就停滞不前,于是,便把这归昝于老师的教学无方。至于那位老师,早年留学日本,回来从事教学多年,却喜欢起国画,还小有名气。人倒是挺好的,过后同学们也深感不妥,但也没机会了。

及时给我们帮助的是老同学。入学时间一长,接触到较多的高班同学。每个班级都有几个擅于思考的同学,其主张,风格不同,却有一种共同的气质,或可说是同属于一种风气。这是以后我在别的学校中所难以找到的,大概也是从西湖老艺专时所传下来的一种学风。说来这是一种不囿于成见,却又不拘成法,珍视真情感受,不懈地追求的一种艺术品格。我们班有位女同学,入学前就在朋友的帮助下在学校住了一段时间,认识新五级的郑为。常请他来看画。他看得很认真,有时坐下来细细地修改。他画出来与我们画的大不相同。起先不能理解,经他解释,再看对象,终于混沌中看出条理。在形体的表象里面所深藏的美清晰了起来。由于他的启示,我开始领略到一种发现的乐趣。

1944年夏天,潘天寿先生来接任校长。他带来一批知名教授,给学校顿时增添了不少生气。谢海燕先生当时任职教务处主任,抓教学秩序非常认真。他常常不定期地到各班级点名,他第一次到我们的教室时,一推开门就站住了,我们正在作画,发现有人进来,回头看了一下,却都原地不动。寂静中只有一片沙沙声。这是木炭条在画纸上的磨擦声。门又悄悄关上了,以后他再也没来。给我们领略到一种信任和尊重的可贵。

1945年秋后,是我们在黑院墙学习生活的最高潮。此时西画科的教学作了重大改革,创设画室制。四个画室分由林风眠,李超士,方干民,吕霞光四位教授主持。规定从本制二、三年级,新制四、五年级的学生都可自由选择导师。同学们得到消息,都高兴极了。奔走相告,争相报名。进入林风眠画室的最多,我们级(本三)除我以外,还有陈泽浦,谭训鹄,梅先芬,刘颐涌等。新五级的有谭雪生,徐坚白,罗汉武……等。新四级的有席德进,任元良……等共约二十人,使用了一个最大的教室。

林风眠先生的教学方法跟别的老师都不一样,事隔多年,要完事地追述,已颇困难了。特别是许多很有启发性的原话,已很模糊,追忆出来的大概,也只是沿着刻印较深的脉络。

先生在上课时从不先提出具体要求,从不规定什么作画方法,一开始他就让学生按照自己的方式画起来,他只是走走,看看,观察各人的作画方式,等画得差不多了,然后谈他的看法,因人而异地启发,引导学生先去好好地感受,抓住感觉,画出“性格”。

有一次席德进画油画人体,先生破例地为他改了很久,(平常他很少改画,即使改,也边讲边动笔而已。)模特儿是一个颇丰腴的少妇,坐在明亮的背景前,色感很强。他也许是有意采用了印象派的方法,非常强调颜色的冷暖和补色关系,画得比较充实。过后他让席德进接着画,不久就出去了。但席德进对改过的画看了很久,并不动笔,却拿起刮刀把它刮掉了。偏偏此时林先生回来了,走到跟前一看,竟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然后接着又说:“你是基斯林,那你再试试嘛!”基斯林是那个巴黎画派的波兰人KISLING。说“你是基斯林”的意思是指你是KISLING的崇拜者。原来席德进平日画画,常喜欢模仿KISLING的风格,画过很多过于虚饰的人像。他画这幅人体时,也是有意无意中摆脱不了这个模式,画得比较空洞。林先生使用了印象派的画法,意图是想唤起他的真实感觉。但他一时未曾领会,经先生这么一说,要他再试试,倒是使他清醒过来了。其后,席德进逐渐地以至完全地摆脱了基斯林的影响,找到了自己的道路。

他那段关于毛毛虫变蝴蝶的话,让很多同学至今还记忆犹新,并已为很多文章所引用。他在教学中强调感受,理解,研究,常概括为一句:“向自然学习。”大概就是他那段话中的作茧自缚的阶段了,至于怎样把茧咬破,最终飞出来,他强调画家要激发创造力的本能。他有时感到同学画得枯燥无味,毫无生气,他就会说:“乱画画嘛,不防随意一些。”意图在于唤起本能感受。我们当时画素描的方法,大体上是先用线条打好轮廓,在明暗层次都充分表现具体以后,就把那些线条全都擦掉或使其溶化在深色中消失。当时我最坚信这样一种观点:认为物体在形态上所看到的线都只不过是转过去的画,我曾对罗丹的《艺术论》着迷。记得曾在晚间拿着蜡烛,移动着观察维纳斯雕像。看那形体的起伏,随着光影的转换,使冰冷的石膏呈现出生命的节律,领会到希腊大师创造的神奇,也观察到形体所呈现的线条其实是永远也无法界定的起伏转换。所以我为自己所造的茧是相当牢固的。先生让我从中钻出来的办法是耐心的,启发性的。他先让我多看看安格尔的素描——既有细腻的形体呈现又有强劲的线条表现,又让我研究自己的近作加以对比,直到我钻出来时,才领会到艺术天地的广阔和自由。

当时先生住在南重庆南岸,每星期一下午步行十多里山路来盘溪。从星期二到星期五。上课四天,再回南岸。在校上课时,住在路边新盖教授宿舍。这是一列排开的十间草房,他住在中部的一间。左邻右舍是赵无极,关良,丁衍镛,林镛,和程曼叔……等。他们给人的印象是非常快活而和谐的一群。路边走过,总是听到欢声笑语,而笑得最响也最多的是林风眠。总会听到那一阵阵爆发的大笑:“哈哈哈哈……”他来上课时,往往一到教室就是半天,课间休息就和同学们一道蹲在墙角聊天。那时教室里连一个凳子也没有,大家围着他,一起天南地北,每阔天空,什么都谈。他猜测各人的性格,会找什么样的女朋友,读过什么新出版的文学名著,美术史上的典故,艺术上的天地,境界。他认为艺术家的最高境界是找到理性与情感的平衡。他说米开朗基罗偏于情感,拉斐尔偏于理性,而达·芬奇则达到平衡。这种方式的教学实在相当繁重,于是后来赵无极先生就来协助他。这样,画室的气氛就更热烈,有时为了研究一位同学的一张画,他们先让别的同学来发表意见,他们的教室就是隔壁。赵无极来我们教室时,有时就让我到隔壁代他辅导,无意中形成了一种多层次的交流。

学习空气中的活跃促使大家渴望着更深的求知和更广的交流,在刘予迪、陈泽浦和刘颐涌的倡仪下,我们决定组织一个“西画研究会”,曾经得到林先生的热情鼓励。最初的成员除以上三人外,还有梅先芬,席德进和我,出过两期墙报,我记得我为之提供的两篇稿子,都是从一本法文杂志翻译的。一篇名为《毕加索语录》,另一篇为法国艺术评论家爱里缚采访塞尚的记录,标题为《对象》。当时塞尚正在画圣,维克多山。如今译稿早已遗失,其内容也很难记述了,只记得其中最主要的一句话是塞尚讲述他所追寻的“不是素描,也不是色彩,而是色调的推移”。

我的法文程度其实很浅,因为当时开的法文课程只有一年。于是我和刘颐涌到沙坪坝中央大学去听徐仲年的课,无奈远水不能救近火,翻译出来的稿子错误百出。后来,林先生让我们去找程曼叔教授,他的法文修养很好,得到他的耐心帮助才勉强成篇。除墙报外,还开过一次画展,都是大家课余油画作品。后来,由于国民党反动派制造校场口事件,又发动反苏游行,对不参加游行的同学停膳,造成停课月余。复课后即面临毕业考试,研究会就停止了活动。

因为抗日战争结束,学校准备复原,学期也就提早结束。6月初旬,林先生就东归上海,我们在他的画室受教,其实不足两个学期。如此短促的时间,受益却是甚为充实而深远。回想起来,先生的教学着重素质与修养,启导学生以宽广的视野,综观历史,研究艺术的本质。多少年后他在悼念席德进的文章中有这么一段话:“他是这一个时代的人,在绘画上说出了这一时代的话。他不模仿抄袭也不追求时髦,他始终是老老实实做人,诚诚恳恳画画。他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这正是他培植的理想的艺术品格。自1828年先生首任国立艺术院长,直至衍化为杭州国立艺专,惨淡经营十年,逐步实施着他的艺术理想。我到黑院墙入学,一开始就感应到这道余辉,直到他亲来执教,真若豁然开朗。在那非常时期,生活艰苦,物资极端困乏,无论学习资料还是绘画用材,和今日相比,真有天壤之别。然而大家学习的热情能够那样高昂,这是出于为人类文明之花——艺术而献身的精神力量。

近日偶然见到一位日本学者所写的一篇《中国油画的滥觞》。对我国早期油画,从西方传教士的传入说起,颇为详尽,其系统,脉络和细节的清晰,为我国现有的成文史料所未及。以一个外国人来研究中国历史,能如此细细勾沉,实为难得。但他毕竟隔了一层,未免有所局限。他在文末对我国把素描确立为绘画基础的叙述,却甚为支离。须知自1928年到1937年这十年间,国内艺术教育建设最具规模,最充实,在基础教学的建立最成系统的唯有这座西湖艺术院——国立杭州艺专。它的素描教学不以西方某一流派作为规范而排斥其他,因而视野开阔,能与时代合拍。其基础作用也更切实,这是历史的事实。也许站得太近了,就未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当年国立杭州艺专在艺术教育上的建树,几十年来已为人所遗忘。不是由于其本身内涵的不足,我相信当时间的距离再拉开一点的时候,历史的天平会清晰地显示出它的真实分量。

 

一九九七年秋于

南京艺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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