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学术研究 >> 书信文摘
致傅辉
发布时间:2022/8/30  浏览次数:321
 

傅辉兄:来信谈起云南日报社以《国立艺专在云南》为总题,向你组稿,你邀我为此也写点什么,我很遗憾于我入学太迟,未能赶上那个时候。不过如果说到那当年的学子终生难忘的学习生活,实源出于那种“自由而兼容”的学风,不管学校迁到那里,无论是杭州、沅陵、安江村、重庆,都是一脉相承的。我是1943年到重庆盘溪考入国立艺专三年制本科的,那时的学校已不是抗战前的十年盛况可比。名师任教的已不多,学习条件简陋,但是学习的气氛却很好,有些高班的同学,他们随校内迁,仍能承传杭州时代风气:一种不囿于成见,眼界开阔,互相切磋,求索不止的心态,虽在颠沛流离之中,却浸润着后学者的心田。这是一种不绝如缕的延续,虽然微弱,却十分可贵。 但是,仅有这些,还是难以满足众多求索的饥渴。及至1944年,潘天寿先生来任校长,随来增添了一批名家教授。1945年,又在西画科设置画室制,开设四个画室,老校长林风眠先生重返校园任教,主持第一画室,一时热闹非凡,从学聆教,真是如沐春风,那是一段珍贵的记忆。我十分幸运地进入林风眠画室,曾在多处著文中变到他教学的情况,现摘录其中一段: “林风眠先生的教学方法跟别的教师都不一样,事隔多年,要完整地追述,已颇困难了。特别是许多很有启发性的原话,已很模糊。追忆出来的大概,也只是沿着刻印较深的脉络: 先生在上课时从不先提出具体要求,从不规定什么作画方法,一开始他就让学生按照自己的方式画起来,他只是走走,看看,观察各人的作画方式,等画得差不多了,然后谈他的看法,因人而异地启发,引导学生先去好好地感受,抓住感觉,画出“性格”。 有一次席德进画油画人体,先生破例地为他改了很久,(平常他很少改画,即使改,也边讲边动笔而已。)模特儿是一个颇丰腴的少妇,坐在明亮的背景前,色感很强。他也许是有意采用了印象派的方法,非常强调颜色的冷暖和补色关系,画得比较充实。过后他让席德进接着画,不久就出去了。但席德进对改过的画看了很久,并不动笔,却拿来起刮刀把它刮掉了。偏偏此时林先生回来了,走到跟前一看,竟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然后接着又说:“你是基斯林,那你再试试嘛!”基斯林是那个巴黎画派的波兰人KISLING。说“你是基斯林”的意思是指你是KISLING的崇拜者。原来席德进平日画画,常喜欢模仿KISLING的风格,画过很多过于虚饰的人像。他画这幅人体时,也是有意无意中摆脱不了这个模式,画得比较空洞。林先生使用了印象派的画法,意图是想唤起他的真实感觉。但他一时未曾领会,经先生这么一说,要他再试试,倒是使他清醒过来了。其后,席德进逐渐地以至完全地摆脱了基斯林的影响,找到了自己的道路。 他那段关于毛毛虫变蝴蝶的话,让很多同学至今还记忆犹新,并已为很多文章所引用。他在教学中强调感受,理解,研究,常概括为一句话:“向自然学习。”大概就是他那段话中的作茧自缚的阶段了,至于怎样把茧咬破,最终飞出来,他强调画家要激发创造力的本能。他有时感到同学画得枯燥无味,毫无生气,他就会说“乱画画嘛,不防随意一些。”意图在于唤起本能感受。我们当时画素描的方法,大体上是先用线条打好轮廓,在明暗层次都充分表现具体以后,就把那些线条全都擦掉或使其溶化在深色中而消失。当时我最坚信这样一种观点:认为物体在形态上所看到的线都只不过是转过去的面,我曾对罗丹的《艺术论》着迷。记得曾在晚间拿着蜡烛,移动着观察维纳斯雕像,看那形体的起伏,随着光影的转换,使冰冷的石膏呈现出生命的节律,领会到希腊大师创造的神奇,也观察到形体所呈现的线条其实是永远也无法界定的起伏转换。所以我为自己所造得茧是相当牢固的。先生让我从中钻出来的办法是耐心的,启发性的。他先让我多看看安格尔的素描——既有细腻的形体呈现又有强劲的线条表现,又让我研究自己的近作加以对比,直到我钻出来时,才领会到艺术天地的广阔和自由。 当时先生住在重庆南岸,每星期一下午步行十多里山路来盘溪。从星期二到星期五,上课四天,再回南岸。在校上课时,住在路边新盖教授宿舍。这是一列排开的十间草房,他住在中部的一间。左邻右舍是赵无极,关良,丁衍镛,林镛和程曼叔…等。他们给人的印象是非常快活而和谐的一群。路边走过,总是听到欢声笑语,而笑得最响也最多的是林风眠。总会听到那一阵阵爆发的大笑:“哈哈哈哈…”他来上课时,往往一到教室就是半天,课间休息就和同学们一道蹲在墙角聊天。那时教室里连一个凳子也没有,大家围着他,一起天南地北,海阔天空,什么都谈。他猜测各人的性格,会找什么样的女朋友,读过什么新出版的文学名著,美术史上的典故,艺术上的天地,境界。他认为艺术家的最高境界是找到理性与情感的平衡。他说米开朗基罗偏于情感,拉斐尔偏于理性,而达·芬奇则达到平衡。这种方式的教学实在相当繁重,于是后来赵无极先生就来协助他。这样,画室的气氛就更热烈,有时为了研究一位同学的一张画,他们先让别的同学来发表意见,这种讨论,就具有启发性了。赵无极当时是讲师,负责应用美术科一年级的素描,他们的教室就在隔壁。赵无极来我们教室时,有时就让我到隔壁代他辅导,无意中形成了一种多层次的交流。” 这是1997年我在一篇回忆当年学习生活的文章《黑院墙》中所写的片断。其中有些地方说得过于简略,现任一些补充: 1、林先生的谈话中那段关于毛毛虫变蝴蝶的话,是他的艺术历程的亲身体会,也是对历代艺术家的成长规律形象性的概括,这层意思在谈话中每有提及,但讲得那样形象和完整,是在1946年学校复原回到杭州以后,根据当年的学生回忆和整理,是这样讲的:“真正的艺术家犹如美丽的蝴蝶,初期只是一条蠕动的小毛虫,要飞,它必须先为自己编织一只茧,把自己束缚在里面,又必须在蛹体内来一次大变革,以重新组合体内的结构,完成蜕变,最后也是很重要的,它必须有能力破壳而出,这才能成为空中自由飞翔,多姿多彩的花蝴蝶,这只茧,便是艺术家早年艰辛学得的技法和所受的影响。” 2、节录片断中所提出的“画出性格”的谈话,是我的一次亲历,有一次我在画一个男孩的裸体,我自认为已画得相当准确和周全,可是先生看了,却说“你要画出他的性格。”骤然一听,有点惶惑:画出性格?我和这小孩素不相识,如何知道他的性格?再细细观察。始注意到这个小孩瘦削而高挑,单薄的肌肤裹着有棱有角的骨骼,很有特点,先生用“性格”一词,启发了我从审美的品格上去领会造型的美。 这种及时提出的问题,使我站在画架面前,只觉得路途漫漫无尽,而又兴味盎然,只想振奋进不止。 去年在林风眠百年诞辰纪念活动中,翻阅历史资料,在国立艺专的前身国立艺术院的《学院教育大纲》中读到:“艺术学校不是单为栽培后进,而是师生共同研究的场所,掌教者应当自认为永无毕业的老学生”。风源所在,十分了然。                                                                                                                苏天赐 2000年2.1      

 
Copyright © 2011 苏天赐的艺术,All Rights Reserved      苏ICP备11041462号